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焚膏油以继晷   恒兀兀以穷年
2014年11月02日 余由  原创   (点击: )

2010年5月9日是父亲逝世20周年忌辰。缅怀父亲的学术精神感人至深,不禁潸然泪下。追忆父亲这一生所经历的学术坎坷——在那凄风苦雨的特殊年代,他遭受着不能著书的悲郁与煎熬,遭受着十几载呕心沥血凝成的《中国经济史稿》,及家中藏书史籍资料被浩劫一空的绝望与无助,遭受着身心被极度摧残的凄楚与冤屈,…… 不堪回首的炼狱岁月啊!怎能不令人感慨万千!泪如泉涌……

父亲一生教学与科研并举,潜心钻研学术孜孜不倦,著书立说笃笃执着,矻矻穷年。年轻时他就立志学术报国,为著成《中国古代经济史》这部鸿篇巨著而历尽劫难,百折不挠,苦苦拼搏36年多,耗尽毕生心血。

1988年—1990年5月,在生命最后岁月里,七十多岁的他拖着绝症危重病体苦苦支撑,以惊人毅力为付诸桑梓勉力完成了出版前所有工作。1990年,时已病入膏肓,但我们却全然不知。4月中旬,父亲下肢开始浮肿。在我们极力坚持下,硬送父亲去了医院,检查结果患病已是肝癌晚期。在医院病榻上二十多天里,他挣扎着与疾病抗争,思虑全是出版之事,最后绝笔信仍是出书之事,却从未问我他的病情。他极度渴望能等到专著出版那一天,自己一生宏愿实现那一天…… 可是万分遗憾!书未见,人先逝,含恨离,抱憾终,永远成为他一个悲怆凄美的梦。

 

十载笔秃初稿就 呕心沥血纸笺凝

父亲的《中国古代经济史》学术专著,从始著至出版至少历时37年多。1965年以前,系初稿形成阶段。

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,农耕经济历史悠久,经济门类丰富,且十分发达。可是传统的修史方法却是将经济附着于中国通史里论述,所以亟需将经济史作为专史来加以研究总结。20世纪30年代,血气方刚的父亲就立下研究“中国经济史”的宏愿,誓将其作为专史来著书立说。而“中国古代经济史”之研究,开历史之先河,意义十分深远。研究上溯公元前170万年,下至1840年,跨越了原始社会、奴隶社会、封建社会三个社会形态。这是多么宏伟的构想啊!他在《中国古代经济史》序言里写道:“我们只有认真研究我国的经济历史,探索经济发展规律,才能更好地进行未来的经济建设。”为实现这一宏愿,父亲践行了一生。

父亲鸿鹄之志高远。我的姓名是他取自李斯《谏逐客疏》 “西取由余于戎”里的“由余”,后由余氏做了国相。父亲说倒过来就是我的名字“余由”。父亲曾给我女儿(即他的孙女)取名“天木”,“擎天柱”之意。

据母亲回忆,自1954年与父亲结婚时,之前父亲已在著述,而且完成一部分,时年父亲41岁。1956年以后十年多里,于重庆师范专科学校(我校前身)中文系任《中国通史》课。除政治运动外,父亲总是挤时间夜以继日伏案写作。从没有星期天、节假日,没有寒暑假,每晚写作至12时以后,经常至一、两点。除一日三餐,或偶尔出门买生活必需品而外,就是闭门潜心写作。母亲与他商谈生活之事,他叫不打扰,连母亲生我时,也叫不打扰,我小时候哭得厉害时,母亲忙不过来,让他哄哄我,他甚至生气,说母亲打扰了他。中国老一辈知识分子,大多如此“德性”。

六岁前,我对父亲鲜有印象,却与母亲感情甚笃,跟着她身后边转,一刻不离。母亲买菜了,我站在楼下屋檐下,不顾大雨滂沱,也要等母亲回家。对父亲却很陌生。记得有一次,我在厨房守着母亲做饭,父亲来到门口,慈祥地对我微笑着,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,我却将头躲开,心里十分不乐意。也许是父亲对我无暇照顾而造成了疏远吧。

然而,父亲伏案写作时的背影及双眸凝神思虑的形象,却深深镌刻于我脑海,不可磨灭。大约六岁时,常见父亲伏案双眸凝神,陷入深深思考中,手指夹着烟,烟灰很长却未抖进烟缸,烟缸里堆满烟头,中指食指及指甲盖被烟熏成深黄褐色,像烤焦了似的。这是父亲思考烙下的鲜明印记而最富特色的一只手。满桌满身及书稿布满烟灰,房间烟雾氤氲,烟味刺鼻。常见父亲一条一条地将烟买回来。八岁时,记得书桌上摆放着厚厚的软面抄书稿,硬壳封面系朱红色,上覆盖细小黑色网状花纹,竖贴一白纸条,用钢笔行书题着“中国经济史稿”。书稿左边缘钻着孔,用黑色鞋带穿系着。父亲于稿纸空白处添加很多字,或新贴上去一段文字覆盖,又贴上去,反反复复。总见父亲握笔凝思良久后,会在稿纸上方舞划几下,才落笔,我特好奇。有时,又见他立于书架旁,手持古书,边看边吟诵,拖着长长的古腔古韵,抑扬顿挫,似唱非唱地哼念着,怡然自得踌躇满志地陶醉其间。那声音那神情至今清晰记得。现在知道这叫吟诵。

1964年以前,相对而言,父亲心情较为舒畅。有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,教着书,著着书,追求着自己著书立说的宏愿。父亲沉浸其间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快乐,再苦再累心也甜。

1964年,因“四清运动”,母亲被迫辞去公职后又被逼返乡。这对父亲打击不小。从此,他肩负父亲和母亲的担子,从头学做家务,料理我俩日常生活。我吃过他煮的夹生饭、辣得眼泪长流的小面;亦吃过他炸得香喷喷的猪排…… 有时深夜一觉醒来,父亲房里灯还亮着。可是清晨六点过,我还睡眼惺忪赖床时,又见父亲在抹柜子、桌子,出去倒罐子了。他总在每日清晨做完清洁后再去食堂买早点。小时候记得父亲冬天总爱穿着那件中式满襟齐脚长袍。当时挺纳闷,干嘛穿这么长的袍子呢?后来我明白了个中缘由,那是父亲冬天写作时腿脚保暖的必要装备,以应对冰天冻地的严寒,保证父亲再冷也能坚持写作。

十多个严寒酷暑的默默苦著,克服了政治运动等种种干扰,父亲终于完成了数十万字初稿(因非稿笺纸,后又被劫,无法准确估计字数),并已开始修改。

可惜,好景不长,政治风云突变,1966年“5.16通知”拉开了十年“文革”闹剧与悲剧的序幕。从此,中国狂飙肆虐,陷入大动乱深渊。父亲被打入十八层地狱,被诬为“牛鬼蛇神”、“黑五类”、“历史反革命”。

 

劳改八年遭迫害 苦祈春至伴书斋

1965年—1973年的“文革”时期,父亲于綦江农场劳改而失去了人身自由。

父亲于“文革”期间所经历的学术坎坷令人潸然泪下,在那凄风苦雨的特殊年代,父亲遭受着不能著书的痛苦煎熬;又惨遭精神与人格被恣意践踏与蹂躏;最让他绝望与无助的是,十几载呕心沥血凝成的《中国经济史稿》(原书名)及家中藏书史籍资料被浩劫一空……;诸多沉重打击,使父亲从此悲郁不已。

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啊!怎能不令人感慨万千!泪如泉涌……

1966年,父亲被赶至綦江农场(当时的校办农场)。以后,父亲请假归校,超假未回,而是继续修改他的《中国经济史稿》。也许,他认为学术报国宏愿即将大功告成,十多年心血凝成的书稿亟需修改完成出版,寸金光阴岂能蹉跎?极不忍荒芜于农事半途而废?!时不我待,完成著书心切,在农场坐如针毡,却回校无望。他想握住稍纵即逝金子般的时光,万般无奈只好请假归校,接着完成宏愿。时年53岁。可是,书生气的父亲错误估计了政治形势,实在不识时务,现实已不可能让他著书、出书。赐予他却是惨遭无休止疯狂批斗,非人折磨与凌辱,人格尊严受到极度伤害。他多次被戴高帽,画黑脸,游街示众。有一次游街示众回家时,满背凸起一道道浸着血水的血印,背无完肤,触目惊心,惨不忍睹,吓得我呆若木鸡,心里好紧好痛,喉头瞬间堵住了,泪水强忍不住簌簌地流,悄悄立于父亲背后,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。父亲低着头一言不发,很久很久…… 白天晚上批斗,叱责他抗拒劳动改造,谩骂他花岗岩脑袋顽固不化,诽谤他是草包教授,国民党特务,国民党残渣余孽……。一次批斗中,一连串辱骂之后,问罪于父亲,父亲机智而巧妙地回答:“余也,非也!”他们便气急败坏勒令父亲写反省材料。……

最终,父亲束手无策回到綦江农场,遭受长达8年的劳改,隐忍非人的迫害,竟被颈上挂粪桶批斗。可怜的父亲,令人惨不忍睹啊!奇耻大辱!奇耻大辱啊!他眼下是“正义”威逼的咄咄凶光,身前是“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”,耳旁是“打倒余也非!”“打倒牛鬼蛇神余也非!”“打倒历史反革命余也非!”…… 声嘶力竭的疯狂咆哮!声声刺耳,句句穿心啊!士可杀不可辱!忍无可忍,忍无可忍啊!受迫害与冤屈的父亲,想到未完成的书,只能是麻木不仁忍气吞声啊!

60年代前期,我两次去到綦江农场,第一次因躲避武斗;第二次看望父亲。农场驻于綦江县古剑山最高峰鸡公嘴山麓,海拔1146米。我第一眼见到父亲,万分惊诧,不敢相信自己眼睛。他穿着那件浅豆绿被虫蛀成千疮百孔皱巴巴的夏威夷西装,形容枯槁,面目黧黑,胡子乱长。咋一看,如同“犯人”一般。哪里还是学校里温文尔雅仪表堂堂的父亲啊!更不像大学教授了!心里一阵酸楚,眼泪强忍不住背过脸去…… 一片洼地下, “牛棚”般的土墙茅草屋,白天里面昏暗不清,泥土地上湿漉漉的,大约5、6人住一间,摆放着一张张破旧的烂木床与简单生活用品,夜晚点煤油灯。夏天漏雨用盆接,冬天高山雪风飕飕。当时各方面条件恶劣艰苦。有时须下山至綦江县城买生活必需品,要走几十里山路,还必须得到准假。我与父亲约凌晨5时出发,披着满天星光疾步下山,8、9点钟才能赶到县城。早饭后,随父亲赶往县医院,去取治关节炎的药。因“牛棚”十分潮湿,父亲患上严重关节炎,经常疼痛,我见过很多小玻璃瓶装满了中药丸。中午1点过又必须上山赶回,需6个多小时。山翻了一座又一座,腿软极了。平时少能与父亲接触,只此时才与父亲在一起。但从未见他笑容,总是沉郁着,寡言少语。父亲每天听候安排做着各种农活。

“文革”期间冻结了父亲基本工资,一月仅发40元生活费,我与父亲各20元。这使他生活陷入十分窘迫的尴尬境地。“文革”前,他抽“中华”、“大前门”、“牡丹”牌香烟;“文革”初期改抽“经济”烟,8分钱1包;后又改抽叶子烟,他将一把叶子烟裹成一只又一只,用抽烟来排遣心中的郁结。可是漫漫难捱的长夜何时是尽头啊?!还能有重新握笔的那一天吗?可怜的父亲天天都在绝望中祈盼:何时才能给他以出路?让他回到人民一边啊!

父亲政治上遭受莫须有无辜陷害、不白之冤;思想上被高压钳制;身心惨遭极大的摧残;经济上被剥夺得赤贫如洗。父亲,您受到的折磨太多了! 

 

手稿藏书遭浩劫 哀伤绝望惨凄凄

十年浩劫前,我家藏书不少,一间约8平米书房兼饭厅的居室,满室翰墨馨香,有两个高高的大书架,书层层叠叠,挤得满满当当,顺墙角一隅的地板上还堆及半人高,这里摆放着许许多多历代史籍及各类藏书;还有马恩列斯全集、《毛泽东选集》;以及《考古》、《历史研究》等杂志。另卧室内的储藏室还有个高大的装得胀鼓鼓的大书柜,听母亲说须七八个人才能抬动。这里摆放着全是竖版的书页发黄、纸张很粗糙破旧的珍贵古籍。这些书就是父亲的命根子,父亲的最爱,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了。母亲说,父亲特爱买书,工资多拿去买书了。知识分子没有金银财宝,最富有的就是精神财富——书,伴随一生的最爱亦是书,不可缺少的更是书。

“文革”初,在所谓“破四旧,立四新”的幌子下,造反派开始校园大抄家。当时,父亲已被勒令回了农场。他们将父亲所有珍贵的古籍、藏书、史料,及倾注十多年心血达数十万字的《中国经济史稿》手稿等等洗劫一空。一伙人一担又一担从我家挑走,仅留下马恩列斯全集、《毛泽东选集》。由于那时懵懵懂懂,还真以为他们劫走的是“封资修残余糟粕”,但不知劫去干什么,何时归还?更不明父亲珍贵书稿被劫。后来才听说集中在几个晚上被全部焚毁了。恨我当时年幼蒙昧无知,否则,即使拼性命亦会去保护的。那真是一场自毁“古文化长城”的人祸啊!父亲学术报国的宏愿,父亲生命的一部分,父亲珍藏的很多古籍史料——中华文化的瑰宝,父亲的命根子,瞬间湮没化为灰烬。痛切切!悲怆怆!苍天大海亦哀怨泪长流啊!!!

自1966年父亲被勒令回到綦江农场后,直至1969年,父亲才被准假回校,殊不知我已从教授楼的家被迫辗转搬迁了两次。第二次被驱赶至一间约5、6平米的陋舍,家徒四壁,连水管也没有。每天须外出到邻居家取水,还须下梯上坎。父亲未见到他的几大本厚厚的《中国经济史稿》手稿,更未见一本书,踪影全无。沉重打击使他痛苦万分,沉郁的脸,无限凄楚苦闷,几天两眼直愣愣的望着窗外的天,呆滞无语。书稿何在?!书何在?!十多载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凝成的书稿啊!承载着他多少生命之重啊!!!天啊!……

听表姐说,父亲青少年时代寒窗苦读,没有星期天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跋涉于书山学海之中,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,不敢须臾怠慢,乃至于读书读得吐血。父亲博览群书,学富五车。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他,23岁始执笔从教,任湖南大学副教授,后历任几所名校教授。边教学,边深造,在浩若烟海的古籍史料里苦觅啃读,广泛搜集史料,为著书立说奠定了坚实基础。十多年后便开始著述《中国经济史稿》。

如今身心受凌辱煎熬都罢了,但手稿没了!史料没了!著书的条件亦没了!“握剞劂而无所施,操规矩而无所用”——摘自著者序言,可怜的父亲只能扼腕叹息,仰问青天?!悲郁不已!但却不敢表露,更不敢人前愤懑,只能强吞苦水。三天后假期满,父亲带着内心满腔忧愤匆匆回了农场。

 

苦握剞劂拼晚年 焚膏继晷再“长征”

1973年—1974年,为十年动乱末期,父亲回到学校继续被“劳改”。

1975年,父亲开始第二次重著《中国古代经济史》的新“长征”,时年已62岁。

1973年,父亲回到学校,綦江农场8年“劳改”结束,却仍被打发于后勤处拉家具拖板车,被继续“劳改”。而当时父亲已步入花甲之年,他穿着发白的蓝色中山装,手戴一双破旧的再生布手套,背负板车边绳,猫着腰,低着头,趔趄着,艰难走在曾经去上课的路上。

此时,父亲又被搬进5宿舍,分一间半房。1975年,再次被搬进14栋(70年代初修建的干打垒房)别人住过的两间一厨。这是“文革”以来第四次被驱赶搬家,但客观上有了一个稍好的栖身之所。与此同时,父亲回到中文系,听候安排工作。他欣喜万分,终于,终于有重新进行学术研究最起码的条件了!从此,父亲便开始了第二次重著《中国古代经济史》的新“长征”。

而此时,父亲已被迫蹉跎了10年宝贵光阴啊!政治上,还遭受着无辜陷害、不白之冤,仍背负着沉重的“历史反革命”十字架,并深陷险恶的政治漩涡之中;精神尚处于被高压钳制的牢笼之中;而子女遭株连,该就业却不能正常就业。物质生活极为清贫。当时中国正处于票证经济、短缺经济的极度困扰之中,国民经济已濒临崩溃边缘,维持人们基本生活的食品、必需品极为匮乏。那时,1人每月仅供应1斤肉,小菜亦稀缺。一次,半夜两、三点我与邻居L老师到陈家湾菜市场排长队,凭票买包白菜的经历终生难忘。父亲同我一日三餐食不果腹。我每天都感觉腹中空空,常咽清口水。盼那一日三餐,而一顿仅有两小碗,胃里还没感觉,吃兴正酣,却没了,又盼着下一餐。

即使在这样极端恶劣的环境条件下,父亲却开始了第二次著书新“长征”。他忍辱负重,万难踩脚下,以惊人的毅力,凭超人的记忆力,执深厚扎实的专业功底,借对史籍资料的烂熟于心,又耗时约7年,终于勉力完成了百万余字的——《中国古代经济史》鸿篇巨著。

自1975年始,父亲为夺回逝去的光阴,废寝忘食地著述着。一支秃笔,半支劣烟,一杯沱茶,一瓶墨水,伴随着父亲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无论严寒酷暑,无论春夏秋冬,他始终苦爬格子笔耕不辍。

1975年上半年,他每天凌晨3点半至4点起床,砍柴生火(当时烧蜂窝煤,无天然气),烧开水泡茶,接着灯下著述。早饭后继续,直至下午4点以后才出去散步一会儿,晚上又接着撰写。楼下邻居Z老师给父亲提了几次不要半夜砍柴的意见。有中午时分,我几次来到父亲书桌边,大声请吃饭,他居然听不见。等至饭凉了,菜变黄了,蜂窝煤亦燃过了。我有点生气,但见他深深陷入沉思的目光,真无可奈何。他完全沉醉于著书之中,吃饭早忘脑后了!父亲思虑抽烟余下空烟盒很多,我灵机一动用来练钢笔字,暗喜烟盒纸解了我囊空如洗之忧。练3月,钢笔行书已具雏形。积攒起来的烟盒纸立了大功啊。回想当年的拮据,止不住泪水涟涟,酸楚万分!

父亲经常去重庆市图书馆、学校图书馆查资料、抄资料卡片(当时无复印机)。有一次,于校图书馆查资料,后至中午下班时间,工作人员未察觉已锁门下班,父亲正专心致志地翻阅着资料。因下雨,工作人员回来取伞,才发现他被关在了图书馆里。父亲对校图书馆他查阅的繁卷浩帙史料了如指掌,有的古籍史料连工作人员也不清楚存放处,而他却了然于心。1980年,父亲还自费到北京图书馆查英文资料。

1976年10月,一声春雷,英明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 “四人帮”,逐步开始拨乱反正落实知识分子政策。1978年,父亲平反昭雪。从此,渐渐卸下碾压他十多年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沉重精神枷锁。笑容慢慢逐渐舒展开来,走路也脚下生风,甚至还可与别人探讨时事。可在过去,道路以目,别人像躲避幽灵,避之唯恐不及,要与他这个阶级敌人划清阶级界限啊。这时,父亲精神振奋,著书的干劲倍增,专著、论文如雨后春笋般频频在各大学报连载、发表。

1979年底,父亲退休,直至1984年的5年中,他一发而不可收,陆续在《重庆师院学报》、《西南师院学报》、《四川大学学报》等刊物连载发表了《中国历代粮食亩产量考略》,总16万字、《中国地租制度史》以及其它多篇论文。“皆具卓识,见解独到,为同行专家首肯,为《人大书报复印社》及全国有影响刊物摘录或转载。”(摘自父亲追悼会悼词)。《中国历代粮食亩产量考略》、《中国地租制度史》为两部专著。据原《重庆师院学报》S编审说,《中国历代粮食亩产量考略》、《中国地租制度史》所引用的史料,至少亦要读20年啊!

父亲生前最后一部专著《中国金融史》于1988年著就,约15万字。不久辞世,惜未能出版。至今我依然珍藏着手稿。实属不易啊!1984年至1988年4年中,父亲著书的同时还为我精心照料、照看着他孙女从襁褓成长至欢蹦乱跳。缅怀着年迈的父亲在我人生处于最忙最累最苦最困难阶段之时,为我付出的太多辛劳啊,心中万般愧疚!父爱如山!父恩似海啊! ……

 

付梓硬撑祈夙愿 托书绝笔撒人寰

父亲因身心受到极度摧残,长期抑郁,加之多年营养不良,著书殚精竭虑过度,1988年—1990年,其时已积劳成疾,但他一心扑到出书上并苦苦支撑着,直至生命最后一息。

据父亲专著责任编辑Y女士(原重庆出版社副编审)回忆道:当时父亲很瘦,咳嗽厉害,手还有些抖,拄着拐杖。一位典型的老知识分子,一位很倔的老人。

北京史学界多名老专家在审完父亲《中国古代经济史》书稿后,都极为称道父亲国学功底深厚,见解独到。令Y编审印象深刻的是,父亲第二次重著《中国古代经济史》所引用的大部分史料,是全凭记忆、回忆著成的(因当时已无书、无资料可查对了)。而在出版编辑时,又必须对照原史料进行一一核对,竟然一字不漏!当时的重庆出版社《政治经济室》Z主任连连惊叹:“余也非简直是奇人,记忆力超人!记忆力超人啊!”而另有二十多万字的史料无法查证,编辑只好删去。父亲非常心痛,坚决不同意,最后又无可奈何。时有出版社约他去,他不顾病老就急急忙忙赶去。一次,大雨倾盆,父亲乘公交车应约去到出版社,裤脚一只高一只低,Y编审笑着与父亲说道,他竟毫无察觉,真是惟专注于出书啊!

Y编审又道,父亲人际交往口讷不善辞令,但论起学术来却是侃侃而谈,口若悬河滔滔不绝。父亲谈到,这部专著出版后,还要继续撰写明代断代史经济的专著。因为,明代我国已从国外引进玉米、红薯,高山亦能种粮食了,粮食产量大幅提高,人口亦大量增加,后增至四万万人口,都与此有关,值得一写。

父亲专著有大量古字,而铅字版却没有,须新铸(当时无激光照排)。工人重铸多次,父亲都未认可,说与原字不符。Y编审道:“百万余字的手稿以及一大摞资料卡片上的每一个字,书写皆工工整整,一笔不苟。”她赞叹道:“所有投稿者中,仅有一两个做到一笔不苟,实属罕见!”这些细节全印证父亲治学之严谨!

1988年—1990年5月,在父亲生命最后岁月里,为付诸桑梓,七十多岁的他拖着病体苦苦支撑,以惊人毅力勉力完成出版前的工作后,就病倒了。1990年4月中旬,医院查出他患病已是肝癌晚期。当时父亲病体已相当虚弱,在医院病榻上二十多天里,他挣扎着与疾病抗争,惟念念不忘出版之事,诸如,出版还有否需他做的工作?尚有三十多个甲骨文须请专家按出版要求重新撰写出来。校稿何时出来?书何时出版?……却从未询问我他自己的病情。尽管癌魔恶化很快,但父亲顽强抗争着,他要看到历尽劫难后又费尽千辛万苦撰著出来的书;耗尽毕生精力呕心沥血二次灌溉出来的书;十年浩劫为这部书受尽凌辱与非人折磨;又为失去这部书而痛苦万状——那绝望的眼神,那苦楚呆滞、无助的表情,至今令我心颤啊!重新著书又熬尽了最后膏油!眼看自己一生著书立说的报国宏愿就要实现,将毕生探索出来的中国经济诸端­——农业、工业、商业等发展的历史规律的真知灼见,以及正负两方面丰富的历史经验,并指出今后经济发展必然趋势的远见卓识,供改革开放借镜。这一最幸福的时刻就要到来!一生读万卷书,现在要闻一闻自己的翰墨馨香,亲手捧着自己的雅作畅怀吟诵,那抑扬顿挫的古音古韵在陋室响彻萦绕,那将是多么的幸福啊! ……

1990年5月2日,父亲于生命的弥留之际,硬撑着伏枕托书于当时的责任编辑Y女士,不料竟成绝笔!微微弱弱的生命游丝,颤颤抖抖的笔,急急切切的渴望啊!他极度渴望能等到专著出版那一天,自己一生宏愿实现那一天。为了这一天,父亲顽强拼搏了三十六年多啊!但是,令人万分惋惜的是,5月9日父亲便不幸病逝医院,永远留下了他人生最大的遗憾、悲怆。《中国金融史》已无力出版;第二部关于明代断代史经济的专著,亦永远成为绮梦!……

 

春送墨馨轻告慰矻矻学术铸师魂

次年,1991年5月,父亲逝世一周年忌辰。一个春意盎然阳光明媚的日子,我肃立于父亲新墓前,悲恸万分,百感交集,泪流满面,双手捧着崭新的散发着油墨书香的《中国古代经济史》精装本,封面浓郁的古代商肆气息仿佛扑面而来,弥散开去…… 脑海浮现出——古老农业丰收的稻麦闪着金光一浪高过一浪奔涌而来!…… 中国——已苏醒的东方巨人,迈开了“以经济建设为中心”的矫健步伐,步步高…… 翻开扉页,父亲半身遗像映入眼帘,睿智而温和的目光,眉宇间透出学者的儒雅,戴着那副更换过多次镜片的眼镜,分头一丝不乱,身着他十分爱惜跟随他三十多年的水獭毛领黑呢皮草大衣。这件大衣伴随着父亲度过了不知多少个严冬不眠的夜晚,温暖着父亲,使他能握笔著述,熬过那冰窟般的寒夜,它功不可没啊!我热泪愈加奔涌而出……

缅怀父亲一生矻矻学术,坚韧不拔,特别是在那凄风苦雨的特殊年代,可怜的父亲历尽劫难,受尽折磨,更是泣不成声。然而,父亲却置个人荣辱于不顾,百折不挠,锲而不舍,再次重新奋发著述出百万余字的鸿篇巨著——《中国古代经济史》。如若父亲没有拳拳的爱国之心,没有笃笃的学术报国宏愿,没有崇高的精神境界,没有博大的胸怀,……是不可能完成第二次著书“长征”的。父亲这一生,谱写着读书——教书——著书的辉煌人生三部曲,青少年时代苦读书,23岁任副教授,后历任几所名校教授。他曾对我说,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,他的学生大多成为了银行家。在我校中文系任教时,还主动对学生进行个别的课外辅导。(摘自悼词 )四十不惑坎坷著书。潜心学术,献身学术,孜孜矻矻,耐得住寂寞。一生献给了他所热爱的教育事业,并为之奋斗终生。我为有这样一个教授专家学者父亲而无比自豪!对他的学术精神,渊博学识,高尚人品,人格魅力,佩服得五体投地。却又感叹他倍受种种非人折磨与苦难而泪流满襟,悲戚不已!……

此时,手捧着父亲的大作,感到好沉!好沉!它承载着父亲一生学术报国宏愿,毕生心血,它已成为父亲生命一部分。我将它与一盒烟轻轻地,轻轻地放入了墓冢。心里默默道:父亲,您学术报国宏愿终于实现了!今天可以真正开开心心舒展您的笑容了。父亲,您可以赏阅您的大作了,您还可以潇潇洒洒尽情地吟诵它,它将永远伴随着您!父亲,您现在可以瞑目安息了。您一辈子太劳累!太劳累!几十年如一日,熬着酷暑严寒,孤灯长伴,废寝忘食苦著书。现在请您好好地休息吧!不用再握笔苦思冥想了!……

敬爱的父亲,您虽憾恨而去,但给您的后代们却留下了一座不朽的精神丰碑,这是我们家的无价宝、传家宝。在您走后的20年里,我虽然未如您在学术殿堂上走向辉煌,但您精神已融入我的血脉,并贯穿于我几十年的工作之中,并将它永远传承下去!

敬爱的父亲,在您走后20年的今天,我十分欣喜地告慰您,我们伟大的祖国——一位亚洲经济巨人的雄姿已巍然屹立于世界东方,引来西方一片惊羡的目光!您可含笑九泉了!

永远安息吧!对祖国一片赤诚的父亲!

永远安息吧!多灾多难的父亲!

永远安息吧!惨遭不幸的父亲!

永远安息吧!我最最敬爱的父亲!

“余也非教授和我们永别了。他为个人而戚戚索取者少,为科学研究而默默奉献者多”。(摘自父亲追悼会悼词)重师老一辈知识分子的学术精神彪炳千秋!永不磨灭!千古不朽!

由于本人才疏学浅,拙文也许文不达意,挂一漏万,不能还原父亲完整形象,敬请读者鉴谅。

 

谨此,代表我父亲,衷心感谢“重庆出版社科学学术著作出版基金”首批资助出版《中国古代经济史》,及以后两次再版!

衷心感谢责任编辑杨亚平付出的诸多辛劳!

衷心感谢原科研处长滕化愚老师及张振美老师给予的支持!

衷心感谢张良駼教授鼎力相助!

衷心感谢李尊荣老师鼎力相助!

再次向关怀、关心、帮助过我父亲与我们苦难一家的老领导、老前辈、同志们和朋友们表示深深的谢忱!!!

本文作者注:

① 此文是在石屏姐提议下撰写,衷心感谢石屏姐的大力支持!!!

② 原文2010.3.31于重庆师范大学校报连载六期发表,向刘清泉老师深表谢意!!!

③ 原文少量文字现稍作修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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