给有仪
————“我的、我们的友谊已经在2015年2月12日零5分离开我们了。”(致好友的短讯)
————“多好的一位人啊!……这简直是晴天霹雳!”(一位老同事在电话中的感叹)
————“我们无法表述我们共同的悲哀。我们也无法给你以任何安慰。天亡好人,徒呼奈何!”(一位老同事的电子邮件)
●洪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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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手掌中你手腕渐渐地凉了,凉了……
任凭我撕心裂肺地呼唤:有仪!友谊!有仪!友谊!
你终于还是离去……,
这是最后的诀别吗?!你还没给我留下只言片语!
按广汉郑氏家谱,你是“有”字辈,取名有仪。
由于你亲和、热忱,同学好友用你名字谐音。叫你“友谊”。
我们相识后,我给你写信就称呼你友谊,你回信落款也是友谊,
五十多个春秋冬夏始终如一:友谊是你亲和热忱性格的标记。
我们喜欢枕上夜谈,总有说不完的话题,
家事、国事、工作、学习;亲友、儿女、未来、过去……
谈及对一些事的看法,你兴奋地说:“不约而同,我也是这样想的。”
我们相知如镜啊!真的是心有灵犀,非常默契。
◎
多少回,我们沉沉浸于1961年初冬首次约会的温馨回忆,
你总是说:“你呀!穿一双绽线的胶鞋,一件蓝色的短大衣,
看得出你穿得不暖和,胡子八叉,鼻流鼻流的。
这说明你缺乏照顾啊!”——这温情的话语沁入我的心脾。
青年时期我的生活的确非常拮据。
为了保住求学的机会,十五、六岁时我就与父母远隔千里。
他们抗战胜利后复员回家乡南京,
我孤零零一人留在异地。
父母留下20元银元券,相当于上世纪50年代20元人民币,
依靠公费和助学金我度过从中学到大学这段经历,
此外就是十多次向报纸投稿所获小小收益。
你常感叹,我能成长起来真的很不容易。
领到第一份36元(半个月)薪酬,我立即将20元往家邮寄。
这是我第一次替父母为养家尽一份心力。
此后我把每月53至56元的工资中的30元寄给家里,
因为父亲仅靠几十元的收入维持包括母亲弟妹六口人的生计。
1960年国家处于困难时期,
相隔十五年后,我第一次回南京同亲人团聚,
用去了当月的工资和100多元的积蓄,
第二年冬天出现在你面前的我,是最本色的自己。
你多次动情地说到我:“哪有你这样的中学教师哟!
写黑板时,屁股现出圆补丁,转个身来。两个方形补巴遮膝”。
有仪呀!友谊!
你为何要把爱神丘匹特的神矢投中我这个穷汉之的?
我曾买了一个硬壳日记本送你,你欣喜地说:“这是傻子送的”,
此外我没送给你一件像样的东西,
甚至没能给你买一套当时女孩子喜欢穿的布拉吉。
我愧疚得无地自容!这辈子真的对不起你。
自从遇见了你,
你给予我的是无限深情和最暖心的爱意。
还是在热恋的日子里!
好几次、你都在为我缝补袜底。
你为我量身定做一套灰色呢子新衣,
我生平使用的第一条围巾是你买的,
你为给我买手表花去120元,那时两月薪酬的积蓄,
结婚用的床上用品,也全是你精心准备的。
婚礼上你涂上口红,
洁白的纱巾领口处插上鲜艳领花,显得特别喜气,
你脸颊上的酒窝充满甜蜜的笑意,
那个晚上啊!你非常美丽。
第二天,你仍是婚礼上的装束,
我围着你买的围巾,穿上你做的新衣,
在大姐的陪同下拍了结婚照片,
我们幸福地相偎相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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婚后十个寒暑我们两地分居。
多少个周六傍晚我在北碚车站苦苦等候你,
多少个假日你在沙坪坝期盼我回家团聚,
其余的几天我们的信件往来不息。
忘不了1964年12月下旬那一个星期,
我把快要临产你接回北碚,一下车你肚子剧疼令人焦急,
我找来一位背滑竿的人,立即与他一前一后抬着你往附近医院走去,
我们的女儿小红就是这时出生的。
那时候我遇见一道最难回答的人生选择题。
主治医生严肃地同我谈话,叫我大人、孩子,只能选择其一;
她说可能是脐带太短,分娩时会有风险啊!
我用颤抖的手签了字,选择你。
12月28那个最难熬的一夜,
我在第九人民医院产房外走廊上不停地走来走去
直到工作人员通知我医院就要关门,
我才心怀忐忑,依依不舍地离去。
12月29日一早,我就向医院奔去,
医院还没开门,我在传达室给妇产科打电话询问消息。
话筒中传来女同志的亲切话语:
“你爱人顺利地生了个女孩,现在你不必进来,产妇正在休息”。
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。
我满怀喜悦一路奔跑来到北碚邮局。
向父母发出一封电报,
报告这天大的好消息。
◎
史无前例的“文革”是一场灾祸,
普普通通的人民无法逃避;
你的地主家庭出身,
竟使你蒙受无辜的委屈。
“造反派”一声令下,你必须到百里之外的綦江农场去,
名义上是劳动锻炼,实际是服劳役,
刚满两周岁的女儿无人照看,
只好由我妹妹领回南京寄养在我父母家里。
1967年3月是个春寒料峭的日子,
我们在朝天门码头目送女儿远去,
当轮船离岸的汽笛声响起,
我痛苦地看见你悄悄擦拭眼角的泪滴。
你是个洁身自好的人,
平时从不与人争执斗气。
可是有一个“造反派”却蛮横地向你的头上盖来一个撮箕,
这是你生平从没料到的受辱遭遇。
更难堪的是被逼着揭发同事的“问题”,
一些恶毒攻击的词语和脏水泼向你
就连替邻居保管家门钥匙,
也成了一项莫须有罪名的证据。
一向性情温和的你一边大声诉说,一边哭泣:
“我不能昧良心罗织罪名,我根本不知道别人有什么问题
保管钥匙是为了让邻居孩子放学开门回家,这犯了哪条法律?
我不想高升、发财,除了抓我的出身,你们找不出我任何问题。“
你多次对我说过,当时实在控制不住自己
也就没有顾及到这种表现将会带来更大的打击,
你凭借良知。面对极左邪恶势力对人性的摧残,
迸发出极大的愤怒和抗议。
农场里出现一张揭批支部书记用人不讲阶级路线的大字报,
其实是让一位“出身不好”但一向追求进步的同事蒙受重大打击。
你竟率直提出异议:“这叫出身不好的人今后朝什么方向努力?!”
待当事人知道你的那次仗义执言,时隔已将近半个世纪。
“文革”中重庆武斗肆虐,我们第二个孩子是在绵竹大姐家出生的。
大姐对我们恩重如山,我永远不会忘记。
可是大姐家庭的地主成分,使我时时提心吊胆
担心遭到“造反派”的恶毒攻击。
造反派搜出一张家庭照片,大搞揭发批斗,闹得满城风雨。
这成了一位同事是地主阶级“孝子贤孙”的证据。
为了防止这类恶行使我们蒙受打击,
我无奈地从大姐家相框中把我们同大姐的合影收起。
我多次对你说过:“‘文革’中我最大感受看清,
当时最盛行的‘唯成分论’之荒谬与卑鄙。
它是当时社会一切恶行的原动力;
是恶性的无限膨胀,是人性的最大扭曲”。
◎
你的早年有许多心酸回忆,
最不幸的是,母亲生下你罹患产后寒从此离去,
襁褓中失去母爱,只有母亲一床陪嫁的棉絮吧伴随着你,
度过八十一个寒暑的风风雨雨。
你是父母第五该孩子,这棉絮传给你已经有了上百年的经历
翻弹了不知多少次,早已千窗百孔,甚至无法用手提起;
无论怎么劝,你都舍不得丢弃,直到此刻还铺在你的床底,
即使忆苦思甜的阶级教育展览馆,也难找到这床上百年老棉絮。
你常对我说,小时候读书很不容易。
常为学费犯愁,初中毕业后考取公费初等师范才解决难题。
无论是春秋季开学还是寒暑假,你都与几位同学步行往返,
从广汉到成都行程是九十华里
1954年你被保送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深造,
很少见你这样的女大学生。穿一双草鞋行走在校园里
毕业后被分配到重庆师专,
奉献了你的青春年华、所有智慧和毕生精力。
家里保留着你几乎所有的讲稿和备课笔记,
包括你草拟的各种作业题,还有你给函授学生的亲笔答疑。
一字一句工工整整,整齐清晰。
那是你呕心沥血,全身心扑在教育事业上的印记。
你还撰写过一些学术论文,全都是你的教学心得和学习收益,
我已做了些准备,想为你编一个在家庭与朋友圈保留的文集,
可是估计到你会对这个做法不同意,
我想得到你认可后,与你一起做这件事,万没料到已经来不及。
你在教学上从来是勇挑重担,函授教学无论派到什么地方你都去。
只需两三周,你就能叫出每个学生的名字,这在高校是不多见的。
你还熟悉学生的笔迹,谁忘了在作业上写名字,你竟能给填上去。
函授生曾在《重庆日报》以《未见面的老师》为题,发表文章感谢你。
你教学认真负责,批改作业一丝不苟,学生满意。
你了解关心学生,与同学们相处具有亲和力。
许多届学生毕业时留下的意见里,
你都是学生们最爱戴的教师之一。
重师团干班的符谦同学,毕业三十多年了,
每年春节都寄一张贺年片给你,表示惦记。
有一年你婉谢探望的学生悄悄塞给你的几百元人民币。
学生说:“我们工作后,郑老师从未要我们为她做一点事,出一点力。”
你关心同事,热爱集体,
谁有困难,谁有疾病,你都尽力表达你关注的心意,
你多次担任退休小组长,
为退休老同事服务细致周到,尽心尽力;
你珍惜学校一草一木,
维护校园环境和集体利益。
当见到不良行为,即使有关工作人员视而不见,
你却苦口婆心劝阻,尽心尽力。
你常常穿10元一条的休闲裤,五块钱一件的廉价T恤,
病重时穿的是三十年前买的防寒服,直到住院才换上羽绒衣,
24岁的外孙女吃惊地说:“外婆穿的尼龙袜还是我小时候见过的”。
你为什么如此克己?!
年轻时你曾向往做一名共产党员,
而减租退押中病故的大哥,认定为被镇压,使你无法遂意。
三十年后组织上动员你写入党申请书。
你说,我年纪大了,难以发挥模范作用,入党已无意义
“组织发展要看重质量”。这是你向党组织提出的建议:
你说:“加强党内教育很重要,系里存在的问题,不少由党员引起。”。
“我虽不入党,但一定按照党员标准要求自己”。
你毫无怨尤,用朴实的话语,呈现一片坦诚和善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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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是家里的的主心骨哟!
家务和养儿育女的重担主要由你担起。
退休后我常常为此感到愧疚
总想用实际行动弥补我的过失,并好好地照顾你。
五十多年来,家里吃、穿、用,全都有你操持,
真的事事离不开你。
五十多年来从来没感到家里什么东西短缺,
因为每样事情你都谋划的非常周到仔细。
我要换洗衣服了,找你,
下雨天出门需要胶鞋了,找你,
钥匙一时找不到了,找你,
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了,也找你。
清晨为我准备好一杯温开水的。是你,
吃饭时提醒我细嚼慢咽的。是你,
我在电脑旁工作时,把茶水端到我面前的。是你,
冬天晚上督促我把厚厚羽绒衣加在身上的,还是你。
行走时你再也不能挽着我的胳膊,
提醒我注意脚下的阶梯,
我再也听不到你在我耳畔的柔声细语;
“下!下!下!再下一梯。”
我八十二岁那年买了一把二胡,
当时想,如果你对那“杀鸡杀鸭”噪声嫌烦,就把它抛弃。
没想到第一次学琴,你就说音阶拉得准,给予鼓励,
使我有了学二胡的勇气。
两年多来你肯定我学琴认真努力,
当你随着琴声哼唱几句,我感到无比幸福和欢愉。
如今啊!琴还在,
听琴的人,你在哪里?!
最伤心的是2015年2月5日凌晨,
你呼吸急促,我扶你坐起并紧紧把你搂在怀里,
只听见你说:“我累,我累得很;我平时好好的,怎么会成这样呢?”
有仪呀!友谊!这是我听到的你最后的话语。
◎
我们两人都喜欢读诗,
诗能沟通人的心灵,把人引向真善美的境地,
可是说到写诗,却非我的智能所及,
但论我文字多么笨拙,也要从键盘上敲出心灵深处迸发的诗句。
我要借用电视剧《北京人在纽约》主题歌的一句歌词,
高声呼喊——向全世界,不!是向整个环宇:
有仪!有仪!友谊!友谊!
今生今世,“你是我的唯一”。
2015年2月26日初稿
2015年3月23日修改